突出重围

持续了五十四天的“2000对抗军事演习”终于画上了句号。直升机在小凉河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。战场早安静下来了，只有四处冒出的黑烟在娓娓讲述着，讲述着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。集团军甲种A师第八任师长、现任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将脸紧紧贴着窗玻璃，仔仔细细地看着，凝神静气地倾听着。他仿佛看到红蓝两军仍在演练那场以高科技、电子战为标志的现代化战争，耳际不间断地响起高射速枪炮的阵阵轰鸣。

对阵的红蓝两军分别由集团军甲种A师和乙种C师的一个加强团担任。按理，以满编甲种师围歼一个加强团的常规演习，作为领军人物都会轻松自信，对胜利视若囊中取物。可是方英达却看到，自己的爱将、主攻团的一团团长范英明接到命令还不到两天，刚毅的国字脸上那青春痘样的红疙瘩怎么就变成了锃亮的黑紫色。范英明是方英达的三女婿，他和方怡的婚姻实际上一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尽头，脸上的红疙瘩并非全是为学习心急上火的产物，也是一个过惯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壮男人，停了一年性生活的生理反应。相反，蓝军将领，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、军区演习观察组副组长朱海鹏却沉着自如，大有在强敌面前“我自巍然不动”的气慨。

俗话说，不是怨家不对头。十年前，范、朱二人同为老师长方英达手下的爱将，二人几乎同时爱上方家三小姐方怡。方英达实在分不出范、朱二人的高下，便把矛盾完全踢给了女儿。好个方怡，那时正值品味男性魅力的年龄，自然有些许鱼与熊掌兼得的贪婪，至使择婿工程拖了一年且有无限拖下去的危险。方英达要求女儿一月内作出决断。方怡嫁给了范英明，朱海鹏只好在A师扮演情场失意的悲剧角色。不久，作为独生子的朱海鹏为了尽孝道，便与一位家乡镇卫生院的小护士完婚了事。方英达为了弥补朱海鹏的精神损失，更加在意对他的培养。好在朱海鹏在军事理论方面有才识有影响，就在范英明升任营长不久，朱海鹏的职务也很快提升到同级水平。所以，长期以来尽管范、朱二人关系微妙、略带敌意，却也维持着相互尊重的同志情谊。眼下，范、方婚姻面临破裂，又使二人之间多了一层惺惺相惜的同情。这回，范、朱二人又要对头了，只是场所有所改变，由情场转移到了战场。向以稳健和谋略在中层军官中闻名的范英明，想利用这演习的机会充分表现出他作为陆军团长的价值。他决定无论采用什么战术，也要在这场事前已经导演好的常规演习中来实现自己的价值。既然已经决定在演习结束后和方怡离婚，那就不能在这次演习中循规蹈矩当木偶，日后也不用背搭上方家战车又赖一程的黑锅了。朱海鹏也是A师响当当的人物，二十五岁便在《军事学术》和《军事研究》上发表引起军区总部首长关注的长篇论文，在一师的影响力差不多等同于五级地震。由于他一贯鼓吹中国军队要向西方学习，做派上也有些西化，故被人背后讥称为小巴顿。数月前，他在C师费大力气搞了一个微波战场监测系统，经费全由C师自办的疏菜大棚提供。可以说，指挥系统自动化方面他已经在全集团军处于领先地位。入伍二十年，朱海鹏一直把范英明当作可以同场竞技的对手，甚至已经比较出了两人的优长，认为范英明才真正算是中国军队现阶段的脊梁，同时把自己定位于他的后继者角色；范英明赏识朱海鹏的敏锐和才识，但也看到他的军事理念与当前现实的巨大差距，曾公开地说他“早生了五十年……”就为这句话，朱海鹏曾经几乎断了继续从军的念头。

红蓝两军的对阵迅速展开。范英明率红军主攻团正面突击，红二团、三团迂回蓝军左右两侧，眼看胜利在望，岂料蓝军有效地运用了电子战，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。朱海鹏一个金蝉脱壳，率蓝军迅速摆脱了包围，向红军发动闪击。第一次较量的结果，蓝军鲸吞了红军的师部，俘获了范英明的一个整营。

方英达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战争年代，他在这个师当排、连、营长，打了无数次硬仗、胜仗。新中国建立后，他又在这个师待了近十年，团长、师长都干过，直到升任军长才离开了A师。可以说，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交给了这支英雄的部队。今天，这支部队却在他眼皮底下惨败了。视察部队时，方英达把A师师政委刘旭东传唤出队列说道：“A师的传统恐怕很多人淡忘了，请你这个政委讲一讲这个师的战史吧。”刘东旭立正，用洪亮的声音说道：“A师组建于1929年秋天，1930年8月归红一方面军编制，在第一次革命战争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中为民族的独立、自由、解放立下了赫赫战功……”方英达打断道：“我六十几岁的人了，记性不好，请你帮我回忆一下A师打过什么败仗。”刘东旭说：“A师从未打过败仗……”方英达粗暴地打断道：“那是昨天以前的A师的历史。今天它败了，败得无话可说。你们，你们应该在这块土岗上立块碑，上写：常胜陆军第A师首败于此。我等着看你们的整顿结果。”说罢，径直朝直升机走去。

经过20天的休整筹划，大演习重又拉开了帷幕。

经过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的较量，由于在对蓝军的电子战中全面失利，红军二团、坦克团大部、一团大部尚未接触蓝军即已陷入被动。第二天，红军二团在三号高地遭伏击，一个半营被歼，坦克团一营、二营分别在黑龙潭、白玉滩两地被蓝反坦克部队围歼，更糟糕的是指挥所被毁……

作为这次演习的策划者、组织者、领导者，方英达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出现了。在消息传来的最初一刻，他多么希望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啊。A师在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，损失一步兵团、大半个坦克团，已经算不上及格了，眼下指挥所被毁，只能算零分了。A师的表现，实在叫他失望。但是他不甘心，作为一名熟悉中外战争史的高级将领，他对A师在这场演习中的前途还没有彻底绝望。在A师辉煌战史上，五次反围剿、长征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，反败为胜的战例也数不胜数。还是稍安勿躁，还是不要轻易下什么结论，甚至不要随便骂娘。

演习第三阶段被规定为红军反击作战。这就意味着红军只能在演习的第二阶段结束后的地域里，组织有效的第一轮攻击。一团原来防御的一号地区，将有一半划归蓝军占领区。如果蓝军以这一带丘岭地区组织防御体系，红军想强行突破就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。红军在第三阶段取胜的标志，必须是突破小凉河。如果在一号、二号、三号、四号地区的作战中，打个两败俱伤，主力都消耗殆尽，结局注定是蓝军小胜。A师连败两阵，士气低落，在动硬件方面的手术前，最难做的工作是如何把A师的悲愤在最短时间里转化成强大的战斗力和必胜信念。为此，范英明殚精竭虑，做了许多工作。开动员会时，方英达乘直升机直飞会场，飞机还未停稳，他就拉开舱门。下得飞机，他走上一块巨石，用目光仔仔细细抚摸着这支有着辉煌历史的部队，颤着嗓音说话了：“知道你们租借了蓝军的占领地开这个会，我就赶来了。我很想在这个场合对你们说几句话。你们连败两场，再也输不起了。你们每个士兵都是好样的。你们能打胜仗，这点我深信不疑。可是你们师败了，陷入重重包围之中。你们师出了不少问题，这是你们必须正视的现实。我专程赶来，是想告诉你们，军区首长，甚至总部首长，是相信你们的。你们一定能克服困难，从重重包围中突出去。你们有没有信心？”

“有——！”一个山崩地裂一样的声音炸了出来。

方英达突然在石头上晃动起来。左右将领连忙上前将其扶住。方英达用尽最后力气吼了一声：“看不到你们的胜利，我死不瞑目——”身子像一滩泥一样朝下溜去。他被抬上直升机，直接送往医院。将士们很快知道，方英达当时已经患上晚期肝癌，他是一直抱病坚守岗位的。此是后话。

范英明目送飞机升空后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，“你们都看到了，都听到了。我们决不能让老师长死不瞑目。只有一条路可走：杀出一条血路，突出重围！”

几千人有节律地喊道：“杀出血路，突出重围！杀出血路，突出重围！”吼声震得浓云激荡。雨下大了。

第三天，红军各部队趁暗夜进入攻击状态。各团指挥官都守候在电脑终端前，静静等待红军指挥所的攻击令。在传统的军事理论里，黑夜常被用来增加启动的突然性。阵地战，十有八九选择在黎明前发动。红、蓝两军上下官兵都紧张地竖耳守候那震天动地的火炮齐射。但令所有人失望的是，除了几阵不痛不痒的炮击外，整个战场见不到丝毫红军部队调动的迹象。同日下午，蓝军指挥部，朱海鹏端坐在电脑终端前，查看一份份截获来的红军电讯。他感到还不到红军动手的时候。此时，他仍然镇定沉着，对全胜充满自信。忽有参谋报告：“朱司令，红军指挥所同时向五个地方发出一份内容相同的电报。”朱海鹏笑道：“这回可是真的了。命令各部队：敌人很快就要发起反击作战。”话音未落，又有探马来报，“红军出现大量明码联络。”朱海鹏道：“全部截获，全部截获。”边说边打着响指朝信息处理中心走去。正得意时，不料有报务员尖叫道：“不好！快切断总电源，快切断总电源。”说时迟，那时快，当朱海鹏闪身回到电脑终端前时，他骇然看到，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骷髅头。朱海鹏惊问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要紧吗？”报务员说：“这是一种病毒，是最近一两年才出现的”，停了一下，又说，“没想到他们竟能在实战中用出来。很严重，可以说非常严重。”朱海鹏一拍脑袋说：“范英明们这几年一直研究指挥自动化系统的生存防御能力问题。上半年我们还在刊物上争论过这个问题。他反对在师以上作战单位搞这种高度集中的系统。看来他是对的。”

红军施放的软件病毒，同时也把演习指挥部的自动化指挥系统给染上了。方英达在信息处理中心看到成排的骷髅头，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，道：“很好嘛！用电磁波传播病毒，英、美各国也在实验。在未来的战争中，火力杀伤的精度和列度大幅度提高，指挥系统的生存面临着空前的威胁。这方面，该次演习收获是巨大的。问问是谁使用病毒。”参谋道：“肯定又是朱海鹏。”“我看未必，还是问问吧。”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狯的笑容。